父親的涼亭

「來！一起喝啦！」爸爸拉開了罐裝「生X」（又名「X力」）啤酒，遞過來給我。我接過便說：「好！謝謝爸爸！我們乾杯啦！但為甚麼你總是喜歡『生X』？一點也不好喝！『喜X』（又名『X 力』）好喝得多！」

爸爸說：「『喜X』太昂貴了吧？啤酒來說，種種也差不多啦！喝吧！」說着便大口喝下手上那罐「生X」。又道：「今晚我們父子在此喝個夠，好好談談。還有四罐啊！哈哈哈……。」

我答道：「好啊！我渴望這樣的日子很久了！」……突然一陣冷風撲面吹來，我猛然醒來，涼亭附近空無一人。

我偶然有空，會特意回來這個涼亭坐一下，懷念一下以往在沙田沙角邨居住的日子。這個涼亭沒有名字，我心中暗暗稱呼它作「父親的涼亭」——當然它不是屬於爸爸的，它是沙角邨基建的一部分；很多小朋友在這裏附近踢足球，很多伯伯會坐在這裏乘涼，我和我的鄰居——一眾公屋兄弟不時會在這裏進行深夜聚會，擾人清夢。但對於這個涼亭的最深刻印象，還是我與爸爸在這裏進行的唯一一次酒局；那是一次「破冰」聚會，自那次之後，這個涼亭就被我命名為「父親的涼亭」。

「你就是范永聰的爸爸了嗎？你聽着啊，我是XXX（一個社團名稱）的人，你提醒一下你的兒子，着他小心一點啊！」爸爸面紅耳赤地拿着電話聽筒，聽到對方傳來恫嚇的語句。他放下聽筒，轉個頭來看着我，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，破口大罵：「你又闖甚麼禍了？究竟你在外面幹了甚麼？你得罪了甚麼人？人家說自己是XXX的啊！你死在外面就好了，別連累家人！」我還沒有弄清楚發生甚麼事，就無緣無故被罵一頓；心中有氣，縱然心想可能是被一些「敵對同學」捉弄吧？但也不想多作解釋，隨手拿了件外衣，轉身就離家而去。出門以後，在走廊走着，還一直聽到爸爸在咆哮。鄰居們都跑過來我家關心一下了；住在隔壁的叔叔一手捉住我，要我回家跟爸爸解釋和道歉。我用盡全身氣力掙脫他，拔腿就跑，心想：「你瘋了嗎？我為甚麼要道歉？我做錯甚麼事了？無緣無故被罵一頓，還要道歉？這是甚麼道理？」

年青時居住在公屋的我，的確反叛。無心向學是事實；有時結黨生事也是事實。但我始終相信，電話恐嚇事件來自敵對同學的籌劃。哪有社團人士這樣致電給恐嚇目標，作出恫嚇？十多歲的我，確實經常在外玩耍，流連遊戲機中心及桌球室等品流複雜的娛樂場所，也曾在這些場所內與人發生爭執。但我成長的那個時代，如果有人執意尋仇，我在外面早已被毆打多次了，怎會有人先來致電恐嚇？他們又怎會有我家的電話號碼？又為何致電來的人能夠直接說出我的名字？疑點太多，我差不多肯定是同學們做的好事。

又有一次，我與友人在沙角邨大牌檔的甜品店吃甜品。那一個晚上，大家興致勃勃，談外星人存在與否、談鬼神之說；甚至大談我最喜愛的中外歷史。那時，我唸中五。那一個晚上談得太興奮了，一時忘形，竟然談至凌晨四時左右。我打算回家梳洗一下，就更換校服回校上課。打開家門，已經看到暗黑的家中坐着一人。他背着我，我也能明顯感覺到散發自他身上的一股火紅怒氣。甫踏進家中，心神也還沒有定下來，一張類似摺疊椅子的物體已經飛到腳邊。幸好我當年身手不凡，剛好避過。摺疊椅子撞到木門上，發出巨響。媽媽醒來了；妹妹被嚇怕，放聲大哭。活像火神附身的爸爸破口大罵，不斷咆哮：「現在都甚麼時候了？你待會不用上學嗎？哪有人吃甜品吃至這個時間？你還算是學生嗎？還唸書幹麼？總是諸多藉口，你除了吃喝玩樂，還懂些甚麼？」我當然不會理會他，解釋也浪費時間，心想：「你懂甚麼？」自顧忙着自己的事。

小時候，爸爸最疼愛我。流傳下來的舊照片告知我，爸爸經常跟我玩耍，和我一起踢「西瓜波」。小時候家貧，但爸爸克勤克儉，努力工作，把辛苦賺來的金錢全都花在家庭開支上。雖然我們沒有很優質的物質生活，但爸爸每個週末或週日，都會帶我們一家從老家筲箕灣出發，乘坐歷史悠久的廉價交通工具——電車，前往位於銅鑼灣的維多利亞公園玩耍。我們雖然沒有能力購買售價高昂的玩具，但爸爸總會帶我們逛逛日資百貨公司；更會帶我和妹妹去吃我們最愛的麥當勞。印象中，爸爸就是世上最好的爸爸。

後來， 我們遷到公屋居住了。我逐漸長大，也慢慢變壞。成績每況愈下，操行慘不忍睹。無心向學、品格不端、到處惹事生非，自命不羈反叛。爸爸仍然是那位盡責的好爸爸，但我卻屢屢令他失望。父子間的關係，愈來愈差。爸爸面對着我，往往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——其實他一直都是一位超級好好先生，沒甚麼脾氣。這個世界上只有我這位天才，可以令他動輒大動肝火。

然而，世事總是出人意表。由於對「兩史」——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科的熱愛，我重新愛上唸書，也慢慢變回一位好學生。1991 年，我經歷了一年重讀中五的生涯，終於成功升上中六，修讀預科，立志要考入大學唸歷史專業。爸爸很欣喜，他總是一直支持我；人家都說唸歷史沒甚麼好前途，爸爸卻說只要我喜歡，唸甚麼都行。

1992年的一個冬日，黃昏時分，爸爸買了六罐啤酒、一包花生，跟我在「父親的涼亭」喝酒，進行我夢寐以求的Men's Talk。那天我們談了很多很多，都是deep talk：談人生、理想，甚至我的感情世界……

本文摘自《我們都是這樣在屋邨長大的（增訂本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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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都是這樣在屋邨長大的（增訂本）

作者：范永聰、范詠誼、楊映輝

出版商：非凡出版

ISBN：9789888809400

「成長於公共屋邨之中，或許沒有非常富足的物質，然而我們能夠從那小小的公屋單位所得到的，又何止一個安穩的家而已？」

一對兄妹 + 妹夫在公屋長大的故事，數度加印感動廣大讀者。

增訂本焦點追加故事：

| 走廊的一陣風——追憶昔日「砌車」熱潮！

| 分享瘋狂遊戲———窺探屋邨小子的水彈大戰。

| 回味「疑似愛情」——鐵閘之間譜出的青葱樂章？

| 公屋山道行——懷緬假日舉家出遊的溫馨。

| 再見沙角邨——補述公屋旅程感動最終回！

37 + 9篇暖心文章，追憶昔日公屋美好年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