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雞香、刀聲與輕煙:那些年的年味回憶
一隻鮮雞,從來都不算便宜,印象中除了大時大節外,難得有鮮雞吃。為窮孩子而言,過年滋味,難以簡單地說是苦還是樂,不過,為了一家團聚,迎春接福,即使窮等人家也會買雞拜神。雞的鮮味,便留在新春的回憶裏。
地主公供奉在走廊盡頭,「五方五土龍神,唐番地主財神」金漆字寫在朱色神牌,儘管光線不足,依然透出煌然的身份。平時初一十五清早例必香煙裊裊,我所住的唐樓一屋多伙,只要一兩戶奉上三炷香,加起來便迷霧輕縈了。至若年三十、初一、初二這三天,則肥雞一隻接着一隻,給三杯燒酒伴着,用大盤子盛住,恭敬放置地上,合十而拜,一臉虔誠。孩子旁觀,多少也受到感動,不敢打擾,只退到一旁。直至拜祭儀式結束,見主婦雙手捧起盤子,雞香酒香晃動,漫入廚房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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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憐的肥雞,一兩個時辰前還搧着拍着翅膀,碎步急行於雞籠,可是為了團年開年祭祖等等禮儀,此刻已靜靜躺在喃喃的禱告濃濃的香煙裏。買雞需要一些知識,拜神用的要求較高,起碼指爪齊全。雞販從籠子裏抓雞,雞慌忙拍翼,走避不及,喔喔亂啼,已遭連拉帶扯,抽出籠外。雞販把雞倒轉,讓顧客摸摸雞腳,知道沒有發冷的跡象;又看看雞屁股,肯定沒有黏着白屎。這兩項檢測都表示雞隻健康,沒有生病,可以放心買了。雞拼命掙扎,狂拍雙翼,飛甩雞毛(沒想到後來成為意大利鞋履手袋名牌的廣東話譯音),雞毛飛來,鼻腔也癢了,我連忙躲到姑婆後面。稱了斤兩,算了價錢,雞販把手中一式兩個的小木牌遞一個來,另一個則扣在雞腳上。稍待片時,顧客憑此取回已宰的鮮雞。那小木牌,我一直記在心裏,因為太像古代的信物、憑證了,虎符不就是這樣子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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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年時雞檔生意簡直忙不過來,主婦殺出重圍般才提雞回家,巧手精製。用來敬奉神明的雞,雞頭雞尾雞胸雞腿,必須狀態完好。拜神前眼看手勿動,之後方可斬開,小孩子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偷吃。
斬雞,在禮儀之後,延續了禮儀,恰似禮儀的餘音,餘音變奏,化靜為動,激昂起來。斬雞要準備一下,這多少帶着禮儀感了。報紙先鋪地上,厚厚的砧板移放在地,大刀鋒利地平躺在報紙,更要緊是就住窗外光線,空間、採光、用具都周全了,架式儼然。廚房窄長,如此擺置才製造出略為寬闊的工作平台,又借着地板受力的特質,來承載斬雞的手勢、幅度、力量。姑婆氣力不夠,由母親操刀,其他同住的師奶都年輕力富,於是共用砧板,輪着斬雞。她們因陋就簡,就把報紙當圍裙用,用晾衣服的木夾夾住報紙,護在胸前腿上,擋住飛濺來的碎骨、肉屑和雞汁。但見身影蹲下,一手按肥雞,一手執利刀,先從雞背下刀,切到骨肉相連,左手猛力拍刀背,連拍幾下,肩頭也傾了,終於直破關鍵,雞膛攤開,雞身左右對稱分開,雞香飄動。
斬雞之聲,刀落砧板,一下下,重重的,從廚房傳到我耳裏,當時只盼望快點吃雞髀。一大盤肥雞上桌,姑婆總是不用筷子,捏起雞髀就送到我碗裏。白肉清淡不肥膩,雞髀肉厚卻滑嫩,在家裏我最幼小,近乎專利且天經地義地吃其中一隻雞髀,另隻則斬數件。過年食品,甚麼年糕、油角、Carro朱古力、花街拖肥……都不及雞髀甘香。雞髀紋理呈垂直,輕輕一拉,就拉出條狀的雞肉來,塞進嘴裏。髀肉微帶粉紅色,肉潤含汁,少肥膏……蛋白質極為豐富,可以讓我增高增肥……我連續三天啖之,連黏在雞髀骨的一點肉也吃得乾淨,竟不曾像孔融讓梨。
斬雞這過年的指定動作,緊接拜神儀式,有聲音有排場。砧板軟木做,三四吋厚,既受力又卸力,然而斬雞那刻,依然砰砰價響。那聲音,帶着人間氣息,從廚房的油煙飄來。斬雞的主婦,為了省時,懂得遷就,不敢霸佔廚房,於是接力賽一樣,輪流蹲下來,手腳麻利,快刀起落,過程洋溢着鄰里合作與春到喜氣。
地主公前那縷縷輕煙不覺間散逸四方了。
我家附近有菜市場,春節了,雞檔當然人流不絕,我立在數呎外,看那高瘦的漢子在十來吋厚的砧板前,用大刀斬雞,手起刀落,一刀解決。手勢爽勁,畢竟斬雞是他的專業,且工具與空間都優勝多了。
此情此景,我又怎能不懷念蹲着斬雞的身影呢﹖當年的主婦,看着我長大的師奶,尋常婦女而已。然而,拜神時虔敬,讓旁觀者感動得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;斬雞時悍勇,虎虎生威。婦女,就有這種本事。
春節到了,地主公前輕煙繚繞。那些拜神斬雞的年輕身影,凝定了,又晃動着,在煙氣迷濛中。
二○二二年一月
黃秀蓮
▲本文選自黃秀蓮《幾回踏過雀仔橋》,原題目〈斬雞過年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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